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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日期:2025-09-13 00:39 点击次数:184
“60岁的人了,还谈什么感情?”李建国放下茶杯,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
建邺区老旧小区的凉亭下,几个花甲老人围坐一圈。王师傅下个月就要再婚,正兴高采烈地分享喜讯,却被李建国这句话浇了一盆冷水。
“老李,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老赵打趣道。
“我可不是酸。”李建国环视众人,“你们知道吗?我这两年交往了三个,每一个都让我看清了一个事实——女人一旦上了50岁,对男人来说就只剩一个用处。”
“什么用处?”张大爷推了推老花镜。
李建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在回忆自己交往过的女性。
“老李,别卖关子了。”王师傅催促。
“等我把这三个女人的故事说完,”李建国的目光变得深邃,“你们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说60岁以后,女人对男人来说就只剩一个用处。”
众人面面相觑。窗外夕阳西下,李建国开始讲述他的故事,而那个惊人的答案,就藏在这些看似平常的经历里。
李建国收回目光,环视着几个老友:“等我慢慢说,你们就明白了。”
01
李建国今年刚满60岁,从南京第三纺织厂退休已经五年了。
他在厂里干了三十五年,从学徒工一直干到技术科长,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也算是受人尊敬。
老伴儿走得早,肺癌,从查出来到走,不过三个月。
那三个月,他请了长假,天天守在医院里,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老李,”她临走前拉着他的手,声音微弱得像一阵风,“好好活着,别总想着我。小梅还小,你要照顾好自己。”
小梅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在上海一家外企做财务主管,一个月能回来一次就不错了。
女婿也是上海人,在一家投资公司工作,两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外孙女今年刚上小学,活泼可爱,但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
他住在这个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区里,两室一厅,七十多平米。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的墙上挂着老伴儿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笑得温婉,那是她四十岁生日时拍的。
那时候她还很健康,脸颊红润,眼睛明亮。
照片旁边是他们的结婚照,黑白的,两个人都很年轻,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每天早上六点,闹钟准时响起。
李建国会先在床上躺一会儿,活动活动手脚,然后慢慢起身。
年纪大了,不能太着急,容易头晕。
洗漱完毕,他会去玄武湖公园跑步,说是跑步,其实就是快走。
医生说了,适量运动对心脏好。
八点回来,路过菜市场买点新鲜蔬菜。
摊主都认识他,会主动打招呼:“李师傅,今天买点什么?”
“随便看看。”他总是这么说,然后买一些便宜的时令蔬菜。退休金不多,一个月三千多,要省着花。
中午简单做两个菜,一荤一素。
一个人吃饭,没必要太讲究。吃完饭小睡一会儿,下午两点准时去社区活动中心。
那里有象棋、围棋、麻将,还有一些健身器材。
他最喜欢下象棋,水平还不错,在小区里能排进前三。
“老李啊,你也别总一个人闷着。”那是去年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张大爷第一次跟他提起找个伴儿的事。
他们刚下完一盘棋,李建国赢了,张大爷有些不服气,但更多的是关心,“你看看你,一个人住,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张大爷以前是建邺区第三中学的校长,退休后在小区里很有威望,说话有分量。
他老伴儿还在,身体也不错,两人经常一起出去旅游。
“我挺好的。”李建国当时这么回答。
“好什么好?”张大爷摇摇头,“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刚退休的老师,叫陈美华。人很有修养,家庭条件也不错。”
李建国当时没太在意,可架不住张大爷三番五次地劝。
每次见面都要提一嘴,说陈老师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合适。
“老张,你就别操心了。”李建国有些无奈。
“我这不是为你好吗?”张大爷认真地说,“人老了,最怕的就是孤独。你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他见到了陈美华。
02
那是在玄武湖公园的茶社,张大爷特意选了个安静的角落。陈美华准时到达,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风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手包。她58岁,从南京某重点中学退休,教了一辈子语文。
“李师傅,久仰大名。”她伸出手,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老张经常提起您,说您是个实在人。”
李建国有些拘谨地握了握手:“陈老师好。”
“别叫我老师,叫我美华就行。”她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但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我们都退休了,没有什么老师不老师的。”
第一印象不错。陈美华谈吐文雅,知识渊博,聊起天来引经据典。她说起最近看的书,去过的地方,参加的文化活动,让李建国这个只有高中学历的老工人有些自惭形秽。
“您看过《红楼梦》吗?”她问,眼睛里闪着光。
“看过电视剧。”李建国老实回答,“八七版的,看了好几遍。”
“那不一样,”陈美华摇摇头,声音里带着一种老师特有的权威感,“原著的魅力是电视剧无法比拟的。曹雪芹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值得品味。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读。”
“我怕看不懂。”李建国实话实说。
“怎么会呢?”陈美华鼓励道,“只要用心,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我可以给您讲解。”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们见了好几次面。
陈美华会约他去先锋书店,那是南京最有名的书店,装修很有特色。
她会在书架前给他介绍各种书籍,从古典文学到现代小说,从哲学到历史。
李建国听得云里雾里,但看她说得那么投入,也不好意思打断。
她还带他去南京博物院看展览。那次是明代瓷器展,陈美华在每一件展品前都要停留很久,给他讲解瓷器的历史、工艺、艺术价值。
“你看这个青花瓷瓶,”她指着玻璃柜里的展品,“这是永乐年间的,你看这个青花的发色,多么纯正。”
李建国点点头,其实他看不出什么门道,在他眼里,这就是个蓝白相间的瓶子。
有一次,她还带他去听音乐会,是江苏省交响乐团的演出。李建国坐在音乐厅里,听着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乐器发出的声音,困意一阵阵袭来。他偷偷看了眼陈美华,她正闭着眼睛,一脸陶醉,手指还随着节奏轻轻摆动。
李建国觉得新鲜,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虽然很多东西他不懂,但能感受到陈美华的热情和对生活的热爱。
可是渐渐地,事情开始变了味。
“建国,你应该多读点书。”一个月后的某天,他们在咖啡馆见面,陈美华递给他一本《诗经》,封面是深蓝色的,看起来很厚重,“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很重要。”
“这个年纪了,看这些古文头疼。”李建国笑着推辞,“我眼睛也不好,看时间长了就花。”
“怎么会呢?”陈美华的语气有些严厉,像是在批评不用功的学生,“活到老学到老。而且读书对预防老年痴呆很有好处。我给你制定了一个读书计划,每天读二十页,一个月就能读完一本。”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李建国接过来一看,是一份详细的读书清单,按照月份排列,从古典文学到现代哲学,从《论语》到《存在与时间》,足足有几十本书。
“美华,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不用...”李建国试图解释。
“不行。”陈美华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八度,“人不能停止进步。你看看你现在的生活,除了下棋就是看电视,这样下去会变得麻木的。大脑也是需要锻炼的,就像肌肉一样。”
从那以后,陈美华开始了对李建国的“改造工程”。她要求他每天写读书笔记,还要背诵唐诗宋词。
“今天背到哪首了?”她每次见面都要检查。
“我...我昨天有点事,没来得及背。”李建国支支吾吾。
“什么事能比学习重要?”陈美华皱起眉头,“建国,你不能这么懈怠。我是为你好,你要知道,很多老年人就是因为不动脑子,最后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除了读书,她还给他报了各种学习班。
“建国,你的字写得不好看,我给你报了个书法班。”她拿出一张报名表,“每周三下午,在老年大学。”
“美华,我真的不需要...”
“需要的。”她不容置疑地说,“字如其人,一个人的字体现了他的修养。”
接着是英语班:“现在很多老年人都在学英语,能预防老年痴呆。”
然后是古琴班:“音乐能陶冶情操,提升人的精神境界。”
甚至还有诗歌创作班:“你应该学会表达自己的情感,不能总是闷在心里。”
李建国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每天的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的,早上背诗,上午练字,下午上各种课,晚上还要写读书笔记。
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学时代,而陈美华就是那个严厉的班主任。
“美华,我们能不能轻松一点?”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说,“我都这个年纪了,不想活得这么累。”
“累?”陈美华瞪大了眼睛,“学习怎么会累?学习是快乐的!你是不是觉得我管得太多了?”
“不是,我只是...”
“建国,”陈美华的声音软了下来,但语气依然坚定,“我这都是为你好。你想想,如果你不学习,不进步,老了以后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吗?”
最让李建国受不了的是,她开始干涉他的社交生活。
有一次,老友们约他打麻将,这是他们每个月的固定活动,四个老友聚在一起,打打小麻将,聊聊天,输赢就几十块钱,图个乐呵。陈美华知道后很生气。
“那是低级趣味!”她声音尖锐,脸都涨红了,“赌博你也参与?你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不是赌博,就是朋友之间玩玩,放松一下。”李建国解释。
“放松?看书就是最好的放松!”陈美华激动地说,“还有,那些所谓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整天不是打牌就是喝酒,能给你带来什么正能量?”
“他们都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李建国有些不高兴。
“朋友也要分好坏。”陈美华斩钉截铁地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应该多接触一些有文化的人,比如我们读书会的朋友。”
她甚至开始对他的穿着指手画脚。
“建国,你这件衣服太老气了。”她皱着眉头看着他的灰色夹克,“都什么年代了,还穿这种款式。”
“这衣服挺好的,暖和。”李建国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这是老伴儿生前给他买的,他一直舍不得扔。
“暖和有什么用?要有品位。”陈美华拉着他去商场,给他挑了好几件衣服,“这件风衣不错,显得有精神。这条围巾也好,羊绒的,有质感。”
李建国看了眼价签,倒吸一口凉气。一件风衣两千多,一条围巾八百。他一个月的退休金才三千多。
“太贵了,不要了。”他连忙摇头。
“贵什么?”陈美华不以为然,“投资自己永远不贵。再说了,你不能总是这么节省,要学会享受生活。”
那天晚上,李建国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墙上老伴儿的照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他想起她从来不会强迫他做什么。
她会笑着说:“老李,你开心就好。”
他想起他们年轻时的日子。那时候都在厂里上班,工资不高,但很快乐。
下班后他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她总是能用最少的钱买到最新鲜的菜。
回家后两个人一起做饭,她做菜,他烧火,小小的厨房里充满了烟火气。
吃完饭,他们会一起看电视,或者到小区里散步。日子虽然平淡,但很踏实。
老伴儿从来不会嫌弃他没文化。
他只有高中学历,她是中专毕业,但她从来不会因此看不起他。
她会说:“老李,你虽然书读得不多,但你心地善良,手艺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一个月后,李建国终于下定决心。
“美华,我们需要谈谈。”他约她在公园见面。
“怎么了?是不是学习上有什么困难?”陈美华关切地问。
“不是。”李建国深吸一口气,“美华,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陈美华愣住了:“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李建国缓缓地说,“你是个好人,有文化,有追求。但是我...我只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我达不到你的要求。”
“我没有要求什么啊。”陈美华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希望你能更好。”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李建国看着她,眼神里有理解,也有无奈。
“但是美华,你需要的不是一个伴侣,而是一个学生。而我,只想要一个能相互陪伴的人,不需要改造,不需要提升,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陈美华的眼圈红了:“建国,我...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老了以后,脑子不好使了,变成一个无用的人。”她的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教了一辈子书,如果有一天连书都看不懂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建国心软了,但他知道,同情不能代替感情。
“美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的追求很好,但那是你的,不是我的。”他温和地说,“你会找到志同道合的人的。”
陈美华走的时候,背影有些落寞。
李建国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她不是坏人,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老年生活的空虚,所以拼命地想要充实,想要控制。
但这种控制,让人窒息。
03
半年后的秋天,王师傅又给他介绍了一个。
“这次这个肯定合适,”王师傅拍着胸脯保证,一脸神秘,“人家是银行退休的,经济条件好,人也实在。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像陈老师那样要改造你。”
赵丽娟,52岁,从建设银行退休的客户经理。
约见的地点是在一家茶楼,环境很雅致,木质的桌椅,墙上挂着字画,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
她准时到达,穿着一身职业装,虽然已经退休了,但还保持着银行职员的习惯。
妆容精致,不浓不淡,恰到好处。手上戴着一块精致的手表,看起来价值不菲。
“李师傅,我这个人说话直接,希望你不要介意。”她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声音清脆利落,“咱们都这个年纪了,就别绕弯子了。时间宝贵,合适就处,不合适就早点说清楚,别耽误彼此。”
李建国欣赏她的坦率:“赵女士说得对。”
“叫我丽娟就行。”她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到空白页,“我的情况是这样,退休金每月六千,有一套房子,市值大概三百万,存款五十万,理财产品二十万。儿子已经成家,在南京一家外企工作,不需要我操心。身体状况良好,没有大毛病,每年体检一次。你呢?”
李建国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回答:“我退休金三千多,就这套老房子,存款...大概十来万。女儿在上海工作,也成家了。身体还行,有点高血压,在吃药控制。”
赵丽娟一边听一边记,像是在做会议记录:“嗯,条件还可以。李师傅,我觉得咱们可以试着交往。不过,我有几个原则,咱们先说清楚。”
“什么原则?”李建国问。
“第一,经济独立,各花各的,AA制。”
她竖起一根手指,“第二,如果以后在一起,财产要做公证,各自的就是各自的,避免以后有纠纷。第三,看病的钱自己出,不能拖累对方。如果生大病,治疗方案要征求子女意见。第四,住房问题,可以轮流住,也可以各住各的,看情况定。”
李建国愣了一下。这哪像是找老伴儿,倒像是在谈生意。但想想也有道理,都这个年纪了,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子女,确实需要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丽娟说得有道理。”他点点头。
“那就好。”赵丽娟合上笔记本,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李师傅,我知道这样可能显得有些冷冰冰的,但是我觉得,把话说在前面,总比以后有矛盾好。”
接下来的交往中,赵丽娟确实说到做到。吃饭永远AA制,精确到每一分钱。
第一次一起吃饭,在一家家常菜馆。菜上来后,赵丽娟拿出手机:“这顿饭一共186元,我们AA,每人93。”
“我请你吧。”李建国说。
“不行,说好AA就是AA。”赵丽娟坚持,立刻用手机转账93元给他。
看电影也是各买各的票。有一次李建国提前买了两张票,想给她一个惊喜。结果赵丽娟知道后,立刻把票钱转给他:“李师傅,咱们说好的,不能破坏规则。”
甚至坐公交车都要各刷各的卡。有一次李建国的公交卡没钱了,赵丽娟帮他刷了卡。下车后,她立刻说:“两块钱,你转给我吧。”
“就两块钱,不用了吧?”李建国有些哭笑不得。
“两块钱也是钱。”赵丽娟认真地说,“积少成多。而且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原则问题。”
李建国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样的相处模式,让他想起了和同事出差时的情景,大家都很客气,但也很生分。
转折点发生在一次体检后。
赵丽娟查出胆囊有个小息肉,医生建议定期复查,如果长大了可能需要手术。从医院出来,她的脸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医生不是说问题不大吗?”李建国安慰她。
“问题是不大,但是要花钱。”赵丽娟皱着眉头,拿出手机开始计算,“如果真要做手术,住院费、手术费、药费,至少要两万块。虽然有医保,但自费部分也不少。”
“钱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
“不行,必须现在说清楚。”赵丽娟突然变得很激动,“建国,我得跟你说清楚,这钱我自己出,绝不会让你负担一分钱。”
“丽娟,你想多了,现在还没到那一步。”
“不是想多了,是要未雨绸缪。”赵丽娟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好几份文件,“我觉得我们应该签个协议。”
“什么协议?”李建国接过来一看,愣住了。
这是一份长达五页的协议,标题是《老年伴侣相处协议书》。内容包括:财产划分、医疗责任、生活开支、住房安排、子女关系、遗产继承等等,每一条都写得清清楚楚。
“第三条,关于医疗费用。”赵丽娟指着文件念道,“如果一方生病,医疗费用由本人承担,另一方可以照顾但不承担经济责任。如需要雇佣护工,费用由患病方承担...”
“第七条,关于财产继承。双方的财产归各自子女继承,另一方无权干涉...”
“第十一条,关于日常开支。生活费用采用AA制,大额支出需双方协商...”
李建国听着听着,心里越来越凉。他理解赵丽娟的谨慎,毕竟现在社会上确实有一些老年人再婚后因为财产问题闹得不可开交的案例。可是,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那还要什么伴侣?
“丽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什么都要算得这么清楚,那我们在一起的意义是什么?”他放下协议,认真地看着她。
“意义?”赵丽娟愣了一下,“当然是相互陪伴啊。”
“可是这种陪伴,和合租室友有什么区别?”
赵丽娟沉默了。过了很久,她叹了口气:“建国,你不懂。我离婚十年了,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这十年,我什么都要靠自己,没人帮我。我习惯了算计,习惯了防备,因为我不能出错,一出错就没人兜底。”
李建国心软了:“我理解你的不容易。”
“可是理解归理解,”赵丽娟苦笑,“我改不了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都要算清楚,什么都要有保障。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我没有安全感。”
“安全感不是协议能给的。”李建国轻声说。
“那是什么能给的?”
“是信任,是真心。”
赵丽娟看着他,眼神复杂:“可是建国,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谁还敢轻易相信?谁还有真心?”
这句话让李建国无言以对。是啊,都是过来人,都在生活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谁还能像年轻时那样义无反顾?
“丽娟,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最终,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是因为我太计较吗?”赵丽娟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是计较,是......”李建国想了想,“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你要的是保障,而我要的是温暖。”
赵丽娟走的时候,留下了那份协议:“李师傅,这个你留着吧。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
04
刘玉芳是个例外,她不是别人介绍的,而是自然而然认识的。
她在小区门口开了个小便利店,店面不大,只有二十来平米,但东西很全。从柴米油盐到日用百货,应有尽有。店里总是很整洁,货架擦得一尘不染,商品摆放整齐。
刘玉芳52岁,中等身材,微胖,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她离婚多年,独自拉扯大儿子小军。小军今年26岁,在一家小公司做销售,底薪不高,主要靠提成,收入不稳定。
李建国经常去她店里买东西,一来二去就熟了。
“李师傅,今天买点什么?”她总是笑眯眯的,声音温柔。
“老三样,牛奶、面包、鸡蛋。”李建国也笑着回应。
“李师傅就是规律,每天都是这些。”刘玉芳一边给他拿东西,一边说,“要不要试试这个新到的酸奶?营养价值高,对老年人好。”
“不用了,喝不惯酸的。”
“那这个全麦面包呢?比白面包健康。”
就这样,两人慢慢熟络起来。刘玉芳会在李建国买东西时多送个酸奶或者几个鸡蛋,说是快过期了,不要浪费。李建国也会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她搬搬货,或者看店让她去吃饭。
“李师傅,一个人过不容易吧?”有一天傍晚,店里没什么客人,她突然问。
“习惯了。”李建国正在帮她整理货架。
“我也是。”她叹了口气,眼神有些落寞,“不过有个儿子,总算有个盼头。就是这孩子不争气,都26了,还没个正经工作,更别说找对象了。”
“小军挺好的,年轻人嘛,慢慢来。”李建国安慰道。
“哪能慢慢来啊。”刘玉芳愁眉苦脸,“人家都说,男人三十而立。他都26了,再过几年就30了。没房没车没存款,哪个姑娘愿意跟他?”
慢慢地,刘玉芳开始主动关心李建国。她会在他路过时叫住他,塞给他一份刚做好的饺子。
“李师傅,我包多了,你拿回去尝尝。”
“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邻居。”她把饺子硬塞到他手里,“我的手艺还不错,你尝尝。”
确实不错。饺子皮薄馅多,咬一口汤汁四溢,是北方口味,和李建国老伴儿做的很像。
下雨天,她会站在店门口提醒他:“李师傅,带伞了吗?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他感冒时,她会送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李师傅,趁热喝,驱驱寒。”
李建国心里暖暖的。
这种关怀没有压力,没有算计,就像春天的细雨,润物无声。
他开始期待每天去便利店的时光,哪怕不买东西,也要过去转转,和她聊几句。
可是,事情总是没那么简单。
“李师傅,能不能请你帮个忙?”一天,刘玉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什么事?你说。”
“我儿子下个月要去相亲,女方家条件不错,我想...想借你的车用用。”她脸有些红,“你知道的,现在的姑娘都看条件。有辆车,至少面子上过得去。”
李建国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车是女儿留下的,一辆十来万的日产,平时他也不怎么开,放着也是放着。
“李师傅,你人真好。”刘玉芳感激地握着他的手,眼圈都红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别客气,都是邻居。”
后来,这样的请求越来越多。
“李师傅,我儿子想学开车,驾校太贵了,能不能请你教教他?”
“李师傅,我儿子公司有个大客户,需要找个有经验的人陪同,你能不能帮个忙?”
“李师傅,店里最近人手不够,你有空的时候能来帮帮忙吗?”
李建国都尽力帮忙。
他教小军开车,每个周末都要花半天时间。
他陪小军见客户,西装革履地装成小军的领导。
他在店里帮忙,收银、理货、搬运,什么都做。
他觉得这是应该的。刘玉芳一个女人不容易,能帮就帮一把。
况且,她对他也很好,经常给他送吃的,关心他的生活。
但小区里开始有了闲话。
“老李,听说你和刘老板娘好上了?”一天下棋时,王师傅意味深长地问。
“别瞎说,我们就是普通朋友。”李建国有些尴尬。
“普通朋友?”老赵神秘兮兮地说,“人家可不这么想。昨天刘老板娘还跟隔壁的王阿姨说,你对她多好多好,比亲人还亲。”
“就是邻里互助。”
“邻里互助需要天天往人家店里跑?”老赵挤眉弄眼,“老李,有情况就大方承认,我们又不会笑话你。”
李建国有些烦躁。他和刘玉芳之间,确实有些暧昧不清。但要说是恋人关系,好像又不是。他们没有正式确立关系,没有说过那些话,只是这样不清不楚地相处着。
他找刘玉芳谈过,希望她不要对外说太多。
那天傍晚,店里没什么人。李建国斟酌着开口:“玉芳,我想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刘玉芳正在理货,头也不抬。
“就是...咱们的事,能不能先不要对外说?”
刘玉芳的手顿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怎么了?你是嫌我给你丢脸了?”她的眼圈立刻红了,声音颤抖。
“不是,我是说...”李建国赶紧解释。
“我明白了,你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她转过身,肩膀微微颤抖,“我一个开小店的,确实配不上你这个退休干部。”
“玉芳,不是这个意思。”李建国手足无措。
“那是什么意思?”她转过来,眼泪已经流下来了,“李建国,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吗?我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但我也有尊严。你如果看不上我,早说啊,何必这样羞辱我?”
“我没有看不上你。”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公开我们的关系?”她步步紧逼,“是不是你女儿反对?还是你另有新欢?”
李建国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二天,整个小区都知道了这件事。
刘玉芳红着眼圈跟每个来买东西的人诉苦,说李建国如何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
“我一个女人家,为他洗衣做饭,他倒好,转脸就不认人了。”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老了也一样花心。”
“我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种人。”
李建国成了小区的话题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他觉得很冤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直到有一天,刘玉芳的儿子小军来找他。
“李叔,我妈挺不容易的。”小军坐在他家客厅里,显得有些拘谨。
“我知道。”李建国给他倒了杯茶。
“她这些年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吃了很多苦。”小军继续说,“现在我工作了,但挣得不多,帮不上什么忙。她压力很大,整天为我的事操心。”
“小军,你想说什么?”
小军深吸一口气:“李叔,我妈确实喜欢您。她私下跟我说过很多次,说您人好,实在,可靠。如果你们能在一起,我支持。”
李建国愣住了。
“不过,”小军接着说,“李叔,如果您和我妈在一起,房子的事您不用操心,我们不会要您的。我妈也说了,她就是想找个伴儿,别的不图。”
这句话让李建国心里咯噔一下。
原来,连小军都在为这些事做打算。
在他们眼里,自己是什么?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工具,还是一个真正的人?
05
“所以你看,”李建国放下茶杯,看着几个老友。
“她们几个”他停顿了一下,“其实都有自己的考虑。”
"但是到了这个年纪,说白了男女之间不就那些事么。"
凉亭里安静下来。
“老李,你刚才说,女人一旦上了50岁,对男人来说就只剩一个用处。”张大爷把话题拉回来,眼镜片反射着夕阳的光,“到底是什么?”
“好吧,我说了。”李梅放下茶杯,嘴角带着奇怪的笑容,“50岁以后,女人对男人来说就只剩那个用处是...”
06
“其实是尊严。”李建国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凉亭的空气里。
凉亭里安静了几秒钟。这种安静很特别,不是普通的安静,而是那种所有声音都被吸走的安静。连远处的鸟鸣声都似乎停止了,整个世界都在等待解释。
“尊严?”老赵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的眉头皱成了川字,“什么意思?老李,咱们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什么尊严?能有个伴儿,相互照应着,不就行了吗?”
李建国坐回椅子上,这次他坐得很稳,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十指相扣,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思考如何解释这个听起来简单,理解起来却很复杂的词。
“我说的不是面子上的尊严,”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他思考了很久的道理,“不是要人尊重,要人伺候的那种尊严。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尊严。”
他看着大家困惑的表情,知道需要更详细的解释。他松开交叉的双手,右手在空中比划着,像是要把无形的思想描绘出来。
“你们想想,”他说,“陈美华为什么要改造我?表面上看,是她爱学习,想让我也进步。但实际上呢?在她眼里,我不是李建国这个人,不是一个有着六十年人生经历、有自己的喜好和习惯的独立个体。我是什么?我是一个需要被改造的对象,一个不完整的、需要她来补全的残次品。”
张大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推了推:“你是说,她没有把你当成一个平等的人?”
“对。”李建国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终于被理解的欣慰,“在她的世界里,有文化的就是高级的,没文化的就是低级的。会读书的就是进步的,不读书的就是落后的。她不是在找伴侣,她是在找一个学生,一个可以被她改造、教育、提升的学生。而这个过程中,我李建国这个人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她理想中的知识分子形象。”
“赵丽娟也一样。”他继续说,“为什么要算得那么清楚?为什么要签那么多协议?表面上看,是为了保护各自的利益。但深层次呢?在她眼里,我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而是一个潜在的经济负担,一个可能会侵占她财产的威胁。”
王师傅叹了口气:“这么说来,她也没把你当人看。”
“不是没把我当人看,”李建国纠正,“是没把我当成一个完整的、值得信任的人。在她的协议里,我被分解成了各种条款:医疗费用承担者、财产分割对象、生活开支分摊方。我不再是李建国,而是一堆需要被规范、被限制、被防范的风险因素。”
“刘玉芳呢?”老赵问,“她看起来挺善良的。”
李建国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有怜悯,有理解,还有一丝无奈:“刘玉芳确实善良,但在她眼里,我也不是李建国。我是什么?我是一个能帮她解决问题的工具,一个能减轻她负担的依靠,一个能给她儿子帮忙的资源。她需要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能提供的东西——车子、关系、经济支持。”
他停顿了一下,端起凉茶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他皱了皱眉:“你们发现没有?她们三个人,性格完全不同,需求也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都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完整的、有自己生命价值的人。”
“可是,”张大爷插话,“你不也一样吗?你刚才说,你也有问题。”
“对,我也一样。”李建国坦诚地说,没有一丝掩饰,“我希望找个伴儿,但我要的是什么样的伴儿?是能完全适应我的生活,不给我添麻烦,最好还能照顾我的人。我要的是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一个能填补我生活空缺的角色,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想法和需求的人。”
他站起来,走到凉亭边缘,望着远处:“说白了,我也没有把她们当成独立的个体。在我心里,她们应该像我老伴那样,温柔、体贴、包容。但我忘了,她们不是我老伴,她们是陈美华、赵丽娟、刘玉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伤痛、自己的恐惧。”
王师傅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咱们都挺自私的。”
“不是自私,是恐惧。”李建国转过身,背对着夕阳,整个人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我们都太害怕了。害怕改变,害怕付出,害怕失去。所以我们都想找一个能填补空缺的人,而不是一个能共度余生的伴侣。”
“那怎么办?”老赵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焦虑,“难道就这么一个人过?孤孤单单地老去,最后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李建国摇摇头,走回来坐下:“不是一个人过,而是要学会保持尊严地相处。”
“怎么个保持法?”张大爷追问。
“什么是尊严?”李建国反问,然后自己回答,“就是承认彼此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恐惧。不试图改造对方,不把对方当工具,也不失去自己。”
他看着大家still困惑的眼神,继续解释:“比如说,如果我和陈美华在一起,我可以不爱读书,她可以继续读她的书。我们可以分享,但不强迫。她可以告诉我书里的故事,我可以告诉她棋局的奥妙。相互尊重,而不是相互改造。”
“和赵丽娟呢?”王师傅问。
“如果和赵丽娟在一起,可以有适当的经济独立,但不需要算得那么清楚。信任是慢慢建立的,不是靠协议保证的。可以有界限,但界限不是墙,而是门,必要的时候可以打开。”
“刘玉芳呢?”
“和刘玉芳,可以相互帮助,但帮助是出于情谊,不是义务。我帮她,是因为我愿意,不是因为我必须。她依靠我,但不依赖我。她还是她自己,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圈子,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
就在这时,凉亭外传来脚步声。几个人同时转头,看到刘玉芳拎着一个塑料袋走了过来。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脸上还是带着习惯性的微笑。
07
刘玉芳站在凉亭外,似乎有些犹豫。她的手紧紧攥着塑料袋的提手,指节都有些发白。
“李师傅,各位师傅,”她的声音有些局促,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我做了些糕点,想着你们可能饿了。”
几个老人互相看了看,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刚才还在讨论她,现在她就出现了,这种巧合让人不知所措。
李建国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玉芳,进来坐会儿吧。”
刘玉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凉亭。她把塑料袋放在桌上,里面是几个油纸包,散发着糕点的香味。她打开一个,里面是金黄色的蛋糕,上面还撒着芝麻。
“刚做的,还热着呢。”她说着,给每人分了一块。
没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糕点的香味和这种紧张气氛形成了奇怪的对比。
“我...我刚才在那边,”终于,刘玉芳打破了沉默。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花坛,那里有一条小路,通往她的便利店,“听到了一些。”
李建国的心一紧。他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也不知道她会作何反应。
“李师傅,您说得对。”刘玉芳低着头,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确实把您当成了依靠,当成了解决问题的人。我没有把您当成李建国,一个有自己生活的人。”
“玉芳,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建国想解释,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您说得对。”她抬起头,眼睛有些湿润,但眼神很坚定,“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如果老伴儿还在,他会怎么做。他走了八年了,肝癌,走得很快。这八年,我一个人带着儿子,开店、进货、算账,什么都要自己来。”
她停顿了一下,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后来我明白了,他不在了,我就想找个替代品。可是您不是他,您是您自己。您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习惯,自己的想法。我不能因为自己的需要,就要求您变成另一个人。”
张大爷清了清嗓子,想缓解气氛:“刘老板娘,其实我们都一样。老了,都害怕。害怕孤独,害怕生病,害怕被人遗忘。”
“是啊。”刘玉芳苦笑,笑容里有自嘲,也有释然,“我儿子马上要结婚了,女方要求有房。南京的房价,您们都知道。一套小两居,首付就要七八十万。我的店一年到头,除去成本,能赚多少?”
她看向李建国:“我就想,如果有个人能帮帮忙就好了。哪怕是借点钱,或者帮忙找找关系,看能不能便宜点。可是我忘了,凭什么人家要帮我?就因为我对人家好?就因为我给人家送了几顿饭?”
“我愿意帮。”李建国说,声音很诚恳,“作为朋友。”
刘玉芳看着他,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赶紧用手擦掉,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谢谢您,李师傅。作为朋友。这两个字,比什么都珍贵。”
王师傅这时开口了,他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我那个未婚妻,昨天跟我谈了很久。”
大家都看向他,等他继续说。
“她说,”王师傅回忆着,“她不要求我改变什么,也不要求我给她什么保障。她只希望我们能相互陪伴,保持各自的生活。她有她的朋友圈,我有我的。她喜欢跳广场舞,我喜欢下棋。我们可以一起吃饭,也可以各吃各的。总之,在一起的时候好好在一起,需要独处的时候就独处。”
“那很好啊。”老赵说,语气里有羡慕。
“是很好。”王师傅笑了,笑得很轻松,“我突然觉得轻松了很多。不用装,不用演,不用假装喜欢我不喜欢的东西,也不用强迫她接受我的爱好。就这样,两个人,各自保持自己的样子,但又能相互陪伴。”
“这就是尊严。”李建国说,“保持自己的尊严,也尊重对方的尊严。”
08
太阳已经西斜,凉亭里的光线变得柔和。金色的余晖洒在每个人身上,让这个普通的傍晚显得有些特别。几个老人围坐在一起,气氛不再紧张,反而有了一种难得的轻松。
“李师傅,”刘玉芳问,她已经平静下来,声音恢复了平常的温和,“您觉得,我们这个年纪,还能找到真正的感情吗?”
李建国想了想,手指又开始在桌面上画着看不见的圈:“什么是真正的感情?”
他没有等别人回答,继续说:“年轻时的激情?那种心跳加速、夜不能寐的感觉?我们都经历过,但那已经过去了。中年时的责任?为了孩子、为了家庭、为了生活而在一起?我们也经历过,孩子都大了。那现在呢?现在的感情是什么?”
“是陪伴?”刘玉芳试探着问。
“陪伴只是表面。”张大爷接话,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我觉得,是理解。理解彼此的不完美,理解彼此的恐惧,理解彼此的坚持。”
“说得好。”一个声音从凉亭外传来。
大家转头,看到陈美华站在那里。她依然穿着整洁,米色的上衣,深蓝色的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和以前不同的是,她的神情比以前柔和了许多,没有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陈老师。”李建国有些意外,今天怎么这么巧,说到谁谁就来。
“我路过,”陈美华解释,但大家都知道这不是巧合,“听到你们在聊天,就...就过来了。”
她走进凉亭,刘玉芳给她让了个位置。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尴尬,但也都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李师傅,”陈美华坐下后说,“上次分开后,我想了很多。您说得对,我确实把您当成了学生,想要改造您。”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其实,是我自己害怕。”
“害怕什么?”刘玉芳问,她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陈美华苦笑了一下:“害怕退休后的空虚。你们知道吗?我教了三十五年书,每天面对的都是学生。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开会,忙得脚不沾地。突然退休了,没有学生了,没有课要上了,我不知道该干什么。”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早上醒来,不用去学校了。时间突然变得很多,多得让人恐慌。我试着看电视,但看不进去。试着做家务,一个小时就做完了。剩下的时间做什么?我不知道。”
“所以您就拼命学习?”张大爷问。
“对。”陈美华点头,“我给自己制定学习计划,每天要读多少书,要写多少字,要背多少诗。把时间填满,就不会感到空虚。后来遇到李师傅,我就想,如果有个人能和我一起学习,那就更好了。两个人一起进步,一起对抗这种空虚。”
她看向李建国:“但我错了。我不应该把自己的恐惧强加给您。您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下棋、看电视、和老友聊天,这些都很好。不是只有读书才是有意义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李建国点点头:“我理解您的恐惧。其实我们都一样,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恐惧。”
“现在呢?”刘玉芳问陈美华,“您还害怕吗?”
陈美华笑了,这次的笑容很真诚:“还是有点害怕,但好多了。我参加了一个读书会,都是退休教师。大家一起读书讨论,没有人强迫谁,也没有人评判谁。有人喜欢古典文学,有人喜欢现代小说,有人甚至喜欢看漫画。都可以,都很好。”
“那就好。”李建国说,是真心为她高兴。
这时,老赵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我老伴儿催我回家吃饭了。”
“你不是单身吗?”王师傅惊讶,“你不是一直说你是黄金单身汉吗?”
老赵不好意思地笑了,挠了挠头:“复婚了,上个月的事。不好意思,没告诉你们。”
大家都愣了,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你这个老小子,瞒得够深的啊。”张大爷拍了他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老赵站起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分开了五年,都觉得对方不好。她嫌我爱喝酒,爱吹牛,不顾家。我嫌她爱唠叨,管得太严,没情趣。分开后才发现,一个人过更难受。”
他走到凉亭边,回头说:“现在想明白了,她爱唠叨就唠叨呗,我该喝酒还是喝,但少喝点。她管我是关心我,我听着就是了,实在不想听就当耳旁风。几十年都过来了,为什么要为了这些小事分开呢?”
“所以你们复婚了?”李建国问。
“对。”老赵笑得很开心,“这次复婚,我们约定好了,谁也别想改变谁。她还是她,我还是我,但我们在一起。吵架可以,但不提离婚。生气可以,但不过夜。就这样,挺好的。”
说完,他挥挥手走了。夕阳下,他的背影看起来很轻快,像是年轻了十岁。
09
一个月后,深秋变成了初冬。南京的冬天来得很快,梧桐叶几乎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指向天空。
李建国依然保持着原来的生活节奏。早上六点起床,去玄武湖公园快走,不过现在穿得更厚了。八点回来买菜,菜市场的摊主还是那些,还是会热情地打招呼。中午做饭,下午到活动中心下棋,晚上看看电视,或者翻翻报纸。
表面上看,生活没什么变化。但细心的人会发现,他的精神状态不一样了。以前的他,总是带着一种焦虑,一种寻找什么东西的急切。现在的他,平静了很多,像是终于找到了答案,或者说,终于接受了没有标准答案这个事实。
“爸,您最近心情不错啊。”女儿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惊喜。
“是不错。”李建国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最后几片了,在风中打着旋。
“是不是有情况了?”女儿打趣,“找到合适的了?”
“没有。”李建国笑了,笑声很轻松,“我就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事?”女儿好奇。
李建国想了想,怎么跟女儿解释呢?她还年轻,可能理解不了这些。但他还是试着说:“人这一辈子,年轻时为别人活,为了父母的期望,为了社会的认可。中年时为家庭活,为了你和你妈,为了这个家。现在老了,该为自己活了。”
“爸,您这是看破红尘了?”女儿有些担心。
“不是看破,是看清。”李建国纠正,“看清自己需要什么,也看清别人需要什么。不强求,不将就,但也不封闭自己。”
“听起来很深奥。”
“其实很简单。”李建国说,“就是做自己,也让别人做自己。”
挂了电话,李建国准备出门。今天老年大学有个讲座,讲的是老年人心理健康。他不是为了学习,只是想去看看,有什么新鲜事。也许能遇到熟人,聊聊天。也许能听到有意思的观点,思考思考。也许什么都没有,那就当散步了。
路过便利店,刘玉芳正在整理货架。看到他,她笑着打招呼:“李师傅,天冷了,围巾围上。”
她递过来一条围巾,是她自己织的,深蓝色,很厚实。
“谢谢。”李建国接过围巾,围在脖子上,很暖和。
“李师傅,我儿子下个月结婚,到时候请您喝喜酒。”刘玉芳说,脸上洋溢着喜悦。
“一定去。”李建国真心祝福,“房子的事解决了?”
“解决了。”刘玉芳笑得更开心了,“女方家也是普通人家,最后商量着,两家一起凑首付,贷款慢慢还。虽然房子小点,在郊区,但是自己的窝。”
“那就好。”
“对了,”刘玉芳有些羞涩,像个小姑娘,“我参加了小区的舞蹈队,认识了个老师傅,姓周,也是丧偶的。人挺好的,实在,不花哨。”
“那很好啊。”李建国是真心为她高兴。
“我们就是跳跳舞,聊聊天,偶尔一起吃个饭。”刘玉芳说,“没什么承诺,也没什么要求,就是两个人,觉得在一起舒服。他不用改变什么,我也不用改变什么。挺好的。”
在老年大学,李建国遇到了陈美华。她正在和几个老太太讨论一本书,讨论得很热烈,时不时传来笑声。
看到李建国,她招手:“李师傅,您也来了。”
“来听听讲座。”
“一会儿讲座结束,我们读书会有个活动,您有兴趣可以来看看。”陈美华邀请,但语气很轻松,没有以前的强势,“不强制参加,就是随便聊聊。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听。”
“好,看看时间。”李建国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讲座很精彩,讲的是如何在晚年保持心理健康。专家说,最重要的不是找个伴儿,而是找到生活的意义。这个意义可以是任何事:养花、养鸟、写字、唱歌、做志愿者、带孙子。只要能让你觉得活着有价值,就是好的。
“不要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专家说,“也不要完全封闭自己。保持开放,但也保持独立。”
李建国听着,不断点头。这不就是他这段时间悟出的道理吗?
散场后,李建国没有去读书会,而是去了公园。冬天的公园有些萧瑟,但还是有不少老人在活动。有的在打太极,有的在遛鸟,有的只是坐在长椅上晒太阳。
他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水面。湖水很平静,偶尔有几只野鸭游过,划出一道道涟漪。冬天的阳光不强,但照在身上还是暖暖的。
“李师傅?”一个声音响起。
他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朴素的棉衣,脸上有些皱纹,但笑容很温暖。
“您是?”
“我叫宋梅,也住在您那个小区,经常看到您。”她解释,“我在15号楼,您在8号楼对吧?”
“对。”李建国点头,让出一些位置,“坐吧。”
她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地看着湖面。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退休了?”
“退休五年了。”李建国回答,“您呢?”
“刚退休,上个月办的手续。”她说,“在区医院当了三十年护士,终于退了。”
他们聊了起来,很随意,没有目的。聊天气,聊公园的景色,聊退休生活。她说她喜欢安静,所以常来公园坐坐。他说他喜欢下棋,偶尔也来公园走走。
“我觉得,这个年纪挺好的。”宋梅说,看着远处的夕阳,“不用证明什么,不用追求什么,就是好好活着。每天能看到太阳升起,能吃到想吃的东西,能见到想见的人,就很满足了。”
“是啊。”李建国赞同,“简简单单最好。”
他们约好下次一起来喂鸽子。没有承诺,没有期待,就是两个人,在某个下午,做一件普通的事。也许会发展成什么,也许不会,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一刻,两个人坐在这里,看着夕阳,感受着活着的平静。
回家的路上,李建国想起老伴儿说过的话:“老李,好好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守护的。不卑不亢,不依附,不强求。像一棵老树,扎根在土里,任凭风吹雨打,依然挺立。但也不拒绝阳光雨露,不拒绝鸟儿在枝头歌唱。
夕阳西下,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里,有孤独,有坚强,更有一份属于暮年的从容。他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也可能很短。但无论长短,他都会这样走下去,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这,就是他要的生活。不完美,但真实。不热闹,但充实。不是童话,但是生活。
